陈村（上海）

一旦有了公历，算日子就比较尴尬。坐标挪了位置，一年过去了的感概经常发生在元旦那天，对一个世纪的庆祝也发生在元旦。元旦成了公历新年的专有名词。但如今的城市人虽然一直都用公历计算大日子小日子，每年总也有那么几天一定会用上农历：除夕、大年初一、正月十五，还有端午和中秋。同元"JUSTIFY">余生也晚，看了书才知道，以前的人是怎么过年的。他们真是很忙啊，要祭祀祖先，要送请灶君，要向邻里拜年，恭喜发财。这些与精神有关的活动也可笼统地称作对天上人间的「公关」，平日有不周之处，经过一个年，请都担待了。接下来的事情物质多了，是为了自己身体的。中国人的节日离不开吃喝。我们在历史上是饿怕了的民族，什么也比不上有吃的幸福。各地有各地的吃法，记得我小时候，年前要去借个石磨，母亲买来几斤糯米，磨了糯米包豆沙或黑洋酥丸子吃，其意义如同北方人的饺子。磨子慢悠悠地转动着，白色的浆水流入面粉袋，挂在家里一天天地等它沥乾，很有气氛。在我曾插队的安徽乡下无论多穷的人家，过年一定要做糖果子的。过年的时候，人变得脆弱了，神经也敏感，受不了与众不同。穷人杨白劳要唱「人家的闺女有花戴，你爹我钱少不能买，扯上二尺□头绳，给我喜儿扎起来」。听到他的唱，我总是很感动。

如今，吃的部份还在，而且精致化了。吃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一种仪式。因为日子好了，不必等到过年吃上那一顿，年饭的滋味要差了许多。因为平日零食不断，孩子们不再两眼发直地觊觎过年的糖果了。至于是不是穿新衣服，是不是要上下一身新的，也不再统一了。新衣服买来就穿了，怕的是过时了穿它不得。由此种种，过年本来是个十分特殊的日子，弄得不特殊了，味道就不足了吧。没想到，富裕也成了败坏民俗的因子。这恐怕没什么法子了，总不能让人过上一年苦日子换三天的奢侈。

剩下的最通行的过年风俗，除了吃一顿，就是发压岁钱以定尊卑。过年了，有许多人去买甘蔗，为的不是吃而是陈列，讨个「节节高」的口彩。（大家没想到，甘蔗这东西越高越不甜，最高的梢梢，徒具其表耳。）家家买鱼，要「吃剩有余」（吃剩的鱼大概不会太好吃，由于我们是饿怕的民族，还是没太在意，有余就好。）春节可圈可点的事情有许多，最好的民俗是打扫卫生，是不再打骂孩子，是人人口吐吉言。

狮子可以不舞，戏可以不唱，鞭炮不能不放。对鞭炮的攻击和禁止一直不断，浪费、伤人、污染空气。鞭炮有百害而无一利，人们照放不误。古人有诗云：爆竹声中一岁除。那鞭炮不响，如何去除那个旧岁呢？在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，精神为之一振，意识到崭新的一年真的来了。过年，是说人们怀着对新的期盼，又一开头。

我们比较容易发现，多年一直强调的移风易俗干扰了民俗。不容易看清的是，定在这时候过年，原是农业社会的规矩。一个年至少要过到正月十五吃了元宵才算了结。今人忙忙，信息社会了，还说和国际接轨，半个月的年过下来，事业就一片蜡黄了，如何还能消停？这个忙字真是把什么都败坏了，尤其是心里的忙，总要匀出一只眼睛瞟着外头，惟恐错过了什么。心不到，怎么还有味道出来？

还是安静几天吧，专心于新旧更替的喜悦。味道原本只在人的心里。如果有闲心，还可去哪里找一盘旧石磨，从磨眼里看看，是不是有老鼠在嫁女。